镜子里的人是五十二岁,有着不再光洁的皮肤和依旧姣好的眉目。她抬手掠鬓,将那柄略旧的簪子插好。自从魏军犯边,她已经很久没有心思打扮自己了。
能——喻——斯——好
(资料图片)
不知怎的,心底蓦地涌出这句话。三天前他回府时,告诉她的。
出嫁时是十九。放在那个年代已不算很年轻了。新郎比她大十一岁,以无可挑剔的礼节,向每一位嘉宾致意。良辰吉日,同僚们贺喜的话中透着一分尘埃落定:这个出挑的青年——说是奔臣也好——终于肯在蜀中安家了。
她知道他在天水有妻。
这段婚姻不是自由恋爱。用一千八百年后的话来说,是“组织关怀”。她的家世清白,父亲是士林领袖。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他的前途作铺垫。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很多作用也许现在看不出,过个几十年才会显山露水。
是他们,他的引路人和上司选择了她。唯独没有过问的,是她的心愿。
“君侯。”烛畔低语,声音如无心踏上青苔的月光,带着谨慎的试探。
“叫我伯约吧。”倒是他先笑了。三十岁的人,笑起来如旭日东升,许万马驱驰。她的眼前豁然开朗。一绺结发执于手中,渐渐有了温度。
就这么把自己交给了对方。
他不曾对她隐瞒,但也没有透露许多。结婚十年,那个破碎于陇西烟尘中的家庭,仍避无可避地对他们施加影响。他的母亲、妻子、女儿,三位女性隔着连年的烽火,默默注视着两川。那是他生命中无法剔除的部分,也是她永远无法走进的世界。
委屈吗?也许。在他枯坐案前铺纸研墨写好了信,却又黯然揉掉的时候。她努力回忆了一下史书中读过的苏武和李陵,他们都不必纠结于这样的局面。
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是这么说的。她紧紧揪住他的衣领,床笫间的欢爱刚刚结束,他眼神复杂恍若流云奔壑,自投于此。她迟疑地追问,不依不饶:你对这里,究竟是什么感情?
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好像是下个世纪的名言了。
延熙年间出兵不断。皇帝精明地分配着作为人君的信任,而他唯有恪尽臣道。再没有像他这么狂热的主战分子了。朝堂上的反对声此起彼伏,恰似热油,消磨着这个政权的意气。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忆。”某个夏日的傍晚,她坐在小院里教稚子学诗,合欢粉红的絮影在头顶晃呀晃的,一不留神就背错了句。
七月上旬他回成都述职,第二天便是七夕。皇帝甚是体恤,没有留他在宫中侍宴。一双小儿女久不见父亲,欢呼雀跃,嚷着要去锦里看灯。她含笑取来一枝明烛,“今晚你可得让我们娘儿仨如愿。”
那便去吧。不坐车不乘马,步行在这个城市的心脏。夜色仿佛黛色的琉璃,迟迟不肯谢幕。孩子们兴奋地张望着,一个劲儿地发问,终于困倦了。她俯下身为他们掖了掖衣襟,命仆人先送回去。他一直目送他们走出很远,才转过身,挽住了她的手。
头顶是幽远难测的河汉,映照着街上的攘攘人群。此间夜市颇盛,满目琳琅。他忽然说要给她选个簪子。
不是不欢喜的。他终日繁忙,极少留意于这等庶务。何况,他们已经步入中年了。青春浪漫宛如纸面波澜,方一起兴,便被无尽的政事压下。
他的眼力依然很好,挑的簪子是蜀中最时新的一款。她像少女一般害羞地低下头,由他给她戴上。商贩不识他是卫将军,麻利地讨价还价。他挑了挑眉,便将整个锦囊都留下了。
——不知过了多少年,这事还被兰台的令史们当新闻来讲。秘书令郤正抬起眼,盯住了故作无恙的陈寿,脸上浮现出玩味的表情。
(以下省略2000字)
现在是炎兴二年,上元后三日。城中戒严被打破,乱得出乎所有人的想象。她再一次看了看镜子,这铜镜用了二十几年,早就不清晰了。可是她依然记得他们并肩而立的模样。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厮杀声由远及近,叫嚣着扑入中庭。她知道他们的大限到了。不能说毫无遗憾,想到几个才二十出头的孩子,心被拧成了绳。她蹙眉抚着心口,微微闭眼,却有一股独属于少年人的热血直冲顶梁,使她不那么寒冷。
就像回到,年甫十八的那个下午,已嫁人的女伴说起奉义将军姜维训练虎步军的消息。
首发于2016年6月,原名《结发为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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