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先生不仅是一流的作家,亦是文学鉴赏家,曾细致阅读、讲授《红楼梦》达三十年。在他眼中,这部“天书”不仅是了不起的文学经典,也是中国文化的百科全书。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刘再复先生将《红楼梦》视为“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小说”,以独特的视角、丰厚的学识开辟出悟读《红楼梦》的蹊径。
此书是两人关于《红楼梦》的对话录,充满热爱与敬意、思考与探索;同时选取了二人就《红楼梦》发表过的代表性文章和重要讲座内容,以作补充,集中展现了各自的思想观点、阅读特色和重要贡献,既是一场愉快的文学之旅,更是一次心灵的碰撞与交流,对于读者理解《红楼梦》具有很好的引导性和启发性。
贾宝玉身上最特殊的征象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论李后主词“真所谓‘以血书者’ 也”,“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此处王国维意指李后主亡国后之词,感慨遂深,以一己之痛道出世人之悲,故譬之为释迦、基督。这句话,我觉得用在此刻的贾宝玉身上更为恰当。情僧贾宝玉,以大悲之心替世人担负了一切“情殇”而去,一片白茫茫大地上只剩下宝玉身上的大斗篷的一点红。然而贾宝玉身上那袭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又是何其沉重,宛如基督替世人背负的十字架,情僧贾宝玉也为世上所有为情所伤的人扛起了“情”的十字架。最后,宝玉出家身上穿的不是褐色袈裟,而是厚重的大红斗篷,这雪地里的一点红,就是全书的玄机所在。
“红”是《红楼梦》一书的主要象征,其含义丰富复杂。“红”的首层意义当然指的是“红尘”,“红楼”可实指贾府,亦可泛指我们这个尘世,但“红”的另一面则蕴含了“情”的象征,贾宝玉身上最特殊的征象就是一个“红”字,因为他本人即是“情”的化身。宝玉前身为赤瑕宫的神瑛侍者,与灵河畔的绛珠仙草缘定三生。“赤”“绛”都是“红”的衍化,这本书的男女主角贾宝玉与林黛玉之间一段生死缠绵的“情”即启发 于“红”的色彩之中。宝玉周岁抓阄,专选脂粉,长大了喜欢吃女孩儿唇上的胭脂。宝玉生来有爱红的癖好,因为他天生就是个情种,所以他住在怡红院,号称怡红公子,院里满栽海棠,他唱的曲是“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红”是他的情根。最后情僧贾宝玉披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担负起世上所有的“情殇”, 在一片禅唱声中飘然而去,回归到青埂峰下,情根所在处。《红楼梦》收尾这一幕,宇宙苍茫,超越悲喜,达到一种宗教式的庄严肃穆。
《红楼梦》为一阕史诗式挽歌
生离死别是考验小说家的两大课题,于是黛玉之死便成为《红楼梦》全书书写中的“警句”了,这也是后四十回的悲剧力量至为重要的支撑点。作者当然须经过一番苦心孤诣的铺陈经营,才能达到最后女主角林黛玉泪尽人亡、震撼人心的悲剧效果。
黛玉前身乃灵河岸上、三生石畔一棵绛珠仙草,因受神瑛侍者甘露的灌溉,幻化成人形,游于“离恨天”外,饥餐“秘情果”,渴饮“灌愁水”。为了报答神瑛侍者的雨露之恩,故下凡把一生的眼泪还他。黛玉的前生便集“情”与“愁”于一身。宝玉第一次见到她,“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是个多愁善感、西子捧心式的病美人。黛玉诗才出众,乃大观园诸姐妹之冠,孤标傲世,她本人就是“诗”的化身,“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因此她特具灵性,对自己的命运分外敏感,常惧蒲柳之姿寿限不长。第二十三回“牡丹亭艳曲警芳心”,黛玉经过梨香院听到小伶人演唱《牡丹亭》:“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 垣”,“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程乙本)黛玉“不觉心动神摇”,“心痛神驰,眼中落泪”。为什么黛玉听了《牡丹亭》这几句戏词,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因为汤显祖《惊梦》这几句伤春之词正好触动了黛玉花无常好、青春难保的感慨情思,因而启发了第二十七回《葬花词》自挽诗的形成: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黛玉挽花──世上最美的事物,不可避免地走向凋残的命运,亦是自挽──红颜易老,世事无常。
事实上,整本《红楼梦》辄为一阕史诗式的挽歌,哀挽人世枯荣无常之不可挽转,人生命运起伏之不可预测。《葬花词》 便是这阕挽歌的主调。李后主有词《乌夜啼》: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后主以一己之悲道出世人之痛,黛玉的《葬花词》亦如是。
绛珠仙草林黛玉,谪落人间是为了还泪,当然也是来还神瑛侍者贾宝玉的情债。宝、黛之情超越一般男女,是心灵的契合,是神魂的交融,是一段仙缘,也是一则爱情神话。可是在现实世界中,林黛玉却是一个孤女,因贾母怜惜外孙女,接入贾府。黛玉在自己家中本来也是唯我独尊的娇女,一旦寄人篱下,不得不步步留心、处处提防,生怕落人褒贬,又因生性孤傲,率直天真,有时不免讲话尖刻,出口伤人,在大观园里其实处境相当孤立。
黛玉对宝玉一往情深,林妹妹一心一意都在表哥身上,但满腹缠绵情思又无法启口,只得时时耍小性儿试探宝玉。小儿女试来试去,终于在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中两人真情毕露。
宝玉因与蒋玉菡交往又因金钏儿投井,被贾政痛挞,伤痕累累,黛玉去探视,“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晚上宝玉遣晴雯送两条旧手帕给黛玉,黛玉猛然体会到宝玉送她旧手帕的深意,不觉神痴心醉,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 “余意缠绵”,在两块手帕上写下了三首情诗,吐露出她最隐秘的心事:
其一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
尺幅鲛鮹劳惠赠,为君那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写完,黛玉“觉得浑身火热, 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真合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起”。黛玉的病其实是因为她那薄弱的身子,实在无法承受她跟宝玉之间 “情”的负荷。黛玉最敏感,也最容易受到“情”的斫伤。
黛玉与宝玉虽然情投意合,但当时中国社会婚嫁全由家中长辈父母做主,黛玉是孤女,没有父母撑腰,对于自己的婚姻前途、是否能与宝玉百年好合一直忐忑不安、耿耿于怀,酿成她最重的“心病”。宝玉了解她,安慰她道:“你皆因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了。”但宝、黛婚事却由不得这一对情侣自己做主。最后贾府的最高权威贾母选择了宝钗而不是黛玉作为贾府的孙媳妇,这完全是基于理性考虑,因为宝钗最适合儒家系统的宗法社会中的贾府里那个孙媳妇的位置。宝钗是儒家礼教下的理想女性,贾母选中这个戴金锁、服冷香丸的媳妇,当然是希望她能撑起贾府的重担,就像她自己在贾府扮演的角色一样。
林丫头的乖僻,虽也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宝玉),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第九十回)
贾母如此评论。
第八十二回“病潇湘痴魂惊恶梦”,黛玉这场恶梦是《红楼梦》后四十回写得最惊心动魄的场景之一。在梦中,黛玉突然看清楚了自己孤立无助的处境:贾府的长辈们要把黛玉嫁出去当续弦,黛玉四处求告无门,只得去抱住贾母的腿哭求,“但见老太太呆着脸儿笑道:‘这个不干我事。’”黛玉撞在贾母怀里还要求救,贾母吩咐鸳鸯:“你来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到被他闹乏了。”一瞬间,黛玉了悟到“外祖母与舅母姊妹们,平时何等待的好,可见都是假的”。
最后黛玉去见宝玉,宝玉为表真心,当着黛玉,“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只见鲜血直流”。黛玉吓得魂飞魄散, 宝玉“还把手在划开的地方儿乱抓”,然后大叫“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活不得了!”说着,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惊醒后,开始呕血:“痰中一缕紫血,簌簌乱跳。”
这场梦魇完全合乎弗洛伊德潜意识的运作,用现代心理学来阐释,黛玉在潜意识里剖开了她的心病,看清楚了贾母对待她的真面孔。她一直要宝玉的真心,宝玉果然划开胸膛,把心血淋淋地掏出来给她。自此后,黛玉的病体日渐虚弱恶化,终于泪尽人亡。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妙笔
黛玉之死是《红楼梦》的另一条重要主线。作者从头到尾明示暗示,许多关键环节一场接一场,一浪翻一浪,都指向黛玉最后悲惨的结局。可是真正写到黛玉临终的一刻,作者须煞费苦心将前面累积的能量全部释放出来才能达到震撼人心的效果,一如宝玉出家之精心铺排。黛玉之死,过分描写,容易滥情,下笔太轻,又达不到悲剧的力量,如何拿捏分寸,考验作者的功力。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 薛宝钗出闺成大礼”,第九十八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 病神瑛泪洒相思地”,这两回作者精彩的描写、巧妙的安排、情绪的收放、气氛的营造, 步步推向高峰,应该成为小说“死别”书写的典范。
黛玉得知宝玉即将娶宝钗,一时急怒,迷惑了本性, 吐血晕倒,醒来后,“此时反不伤心,惟求速死,以完此债”。多年的心病,一旦暴发,黛玉一生的梦想、一生的追求、一生的执着,就是一个“情”字,是她与宝玉之间的“情”,一旦失落, 黛玉的生命顿时一空,完全失去了意义。以往黛玉生病,“自贾母起直到姊妹们的下人,常来问候,今见贾府中上下人等都不过来,连一个问的人都没有,睁开眼,只有紫鹃一人,自料万无生理”。黛玉挣扎起身,叫雪雁把诗本子拿出来,又要那块题诗的旧帕:
只见黛玉接到手里也不瞧,扎挣着伸出那只手来,狠命的撕那绢子,却是只有打颤的分儿,那里撕得动?紫鹃早已知他是恨宝玉,却也不敢说破,只说:“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气?”黛玉微微的点头,便掖在袖里。说叫“点灯!”(九十七回)
点了灯又要笼上火盆,还要挪到炕上来:
那黛玉却又把身子欠起,紫鹃只得两只手来扶着他。黛玉这才将方才的绢子拿在手中,瞅着那火,点点头儿,往上一撂。(九十七回)
随后黛玉把诗稿也撂在火上,一并焚烧掉。
题诗的手帕,宝玉曾经用过,是宝玉送给黛玉的定情物。
因是宝玉的旧物,也是宝玉身体的一部分,上面黛玉题诗写下她心中最隐秘的情思,滴满了绛珠仙子的情泪,也是黛玉身体的一部分。染泪手帕象征了宝、黛二人最亲密的结合,黛玉断然将题诗手帕焚毁,也就是烧掉了宝、黛两人缠绵不休的一段痴情。染泪手帕首次出现在第三十四回,隔了六十三回后在此处发挥了巨大的力量,是作者曹雪芹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妙笔。
黛玉是诗的化身,是“诗魂”。第七十六回,中秋夜黛玉与湘云在凹晶馆联诗,黛玉咏了一句谶诗:“冷月葬诗魂。”黛玉焚稿,也就是自焚。烧掉染泪手帕,是焚毁身体信物,烧掉诗稿,是焚毁灵魂、诗魂,黛玉如此决绝地斩断情根、自我毁灭,此一刻,黛玉不再是一个弱柳扶风的病美人,而是一个刚烈如火的殉情女子。黛玉之死,自有其悲壮的一面。黛玉临终时交代紫鹃:“我这里并没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至此,黛玉保持了她最后的尊严,与贾府了断了一切俗缘。
宝玉跟黛玉的性格行为,都不符合儒家系统的宗法社会的道德规范,可以说两人都是儒家社会的“叛徒”,注定只能以悲剧收场,一个出家,一个为情而亡,应了第五回太虚幻境里对他们情缘的一曲判词《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
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宝、黛之情,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话。
《红楼梦》后四十回,因为宝玉出家、黛玉之死这两则关键章节写得辽阔苍茫、哀婉凄怆,双峰并起,把整本小说提高和升华了,感动了世世代代的读者。其实后四十回还有许多其他亮点,例如第八十七回“感秋深抚琴悲往事”,妙玉、宝玉听琴;第一百五回“锦衣军查抄宁国府”,贾府抄家;第一百六回 “贾太君祷天消祸患”,贾母祈天;第一百八回“死缠绵潇湘闻鬼哭”,宝玉泪洒潇湘馆,这些在在都是好文章。
程伟元有幸,搜集到曹雪芹《红楼梦》后四十回的遗稿,与高鹗共同修补,于乾隆五十六年及乾隆五十七年刻印了《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全本,中国最伟大的小说得以保存全貌,程伟元与高鹗对中国文学、中国文化做出了莫大的贡献,功不可没。
白先勇 刘再复 著
ISBN:978-7-100-21937-2
商务印书馆2023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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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白先勇,小说家、散文家、评论家。著有短篇小说集《寂寞的十七岁》《台北人》《纽约客》,长篇小说《孽子》,散文集《蓦然回首》《明星咖啡馆》《第六只手指》《树犹如此》,电影剧本《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玉卿嫂》《孤恋花》《最后的贵族》等。
刘再复,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文学研究所所长等。后旅居美国,曾在芝加哥大学、科罗拉多大学、香港城市大学等院校担任客座教授以及名誉教授。著有《性格组合论》《文学的反思》《红楼哲学笔记》《红楼梦悟》《共悟红楼》《红楼人三十种解读》《文学智慧十八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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